暂归故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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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街面大多是水泥路,90年代的改革开放带来白色建筑,芒果椰子芭蕉营造热带植被,水汽蒸腾着从早到晚。好在靠海,风吹过带点淡淡潮腥,闷热劲儿也就淡去了。把茶盘拢起来,烫嘴咄一口,日子且松松紧紧地过下去。
这里的人终年短裤短袖,善骑摩托车,交通规则有聊胜无。一到高峰时段,汽车摩托车行人挤作一团,每个人懒洋洋,在混沌中开辟属于自己的光明小道。大多数时候混乱奏效,马路像毛巾被拧作一团,出了趟汗,又恢复舒爽。似乎刚刚的吵嚷只是梦一场。
主城区大多数是填海形成的,因此没有地下铁。目前仍在孜孜往东扩展,开始有了沿海大道。曾有一则高热度的短视频,画面中万盏风筝徊荡在新修好的广场上,夜色掩映,不远处是辽阔宜人的大海。
评论区许多人询问这是哪个宝藏城市,也有北京朋友前来询问。我愣是没认出自己的故乡,回复说这应该是福建。我的故乡淳朴得很,只有沙茶海鲜牛肉粿面,街上年轻人寥落老人密聚,这么浮夸的设施,绝对没有搞头。
自从高中毕业离乡,辗转台北、伦敦、北京,八九年悠忽过去了。我的故乡印记停留在高考那一刻,从那之后,每趟回来匆匆,带着新奇的别处记忆,迫不及待和父母分享,像打开一个个五光十色的宝盒,而对家中的楼房街景毫不注意。仅有几次陪外地朋友逛,在他们异乡人的视角里,瞥见一些此地的细节。
故乡最初之于自己,是某种亟待甩掉的过时标签。不讨厌,但也土气得很。“I wanna be someone international.” 这是当年去到台湾,目睹大学校门口艳光四射的车水马龙,我对自己暗暗立的誓。
1
这第一步就是拿掉自己的乡音。
几年过去了,我掌握了一口纯熟的台湾腔,每次打车,计程车师傅都浑然不察,跟我寒暄着问“啊那你毕业了在哪服兵役”(在台湾,适龄男性都需服兵役)。那几年回家,我对着故乡的垃圾桶喊“乐色”,在家里连不上Wi-Fi便问父亲讨“网路”。我的家乡话错漏百出,需要一边用国语英语闽南话填补,有时候蹦出一个地道的表达,也在心里下意识避开。
那时并未深入了解故乡,或者说还没有被故乡的“毒”缠上。在认知里,我的故乡和班上同学所自的鹿港小镇,属于一个意思,它代表了破落、闭塞、此地不通。至于鹿港和我家的细微差别,同样是端起茶杯谈生意时的不同礼数,于我充耳不闻。反正都是旧鞋子,塞床底就是了。故乡是故乡,我是我,一如泾水渭水。
等到去了欧洲、北京,离开的里程数增加了,反而在味觉、胃口上拾起乡愁。像面对油腻料理时,颇想念家乡深夜摊上的一口白粥;尝过了西班牙人青岛人上海人的海鲜处理方法,何等的精密琐细,待到入口了又感觉了了,才感慨家乡人的厨艺天赋(那样不着痕迹的轻巧)。回乡时经过家乡的大排档,举目皆是啧啧嘴刁的父老妙龄,有种满大街都是天才儿童的感觉。
而随着年龄增长,潮汕人的“利润”基因也梦魇一般,回缠而至。记得某次在北京参加一场读诗会,鼓楼街上的小酒馆,早春天冷,风刮得阳台嗖嗖。作为活动发起的店主却只顾情怀,一边鼓励与会者“体会五四青年的‘冷气’”,一边诵读继续。我在观众席看得着急,这做的哪门子生意!真想让店主递一份酒单,只要在这冷风天人手一圈,天冷酒儿暖,今天的营业额早就达成了。
又比如在认识新朋友的时刻,我也并不着急或社恐。喝口茶,让对方多讲话,找准彼此不“尬”的切入点,一场见面后也就扯熟了。一开始我还沾沾自喜,觉得是家教星座沾了光,直到某次潮汕朋友聚会,才惊觉每个人都身怀相似绝技,淡淡悠悠地,把局面打开。这会如果换一个客人,话题也及时无缝切换。从南到北,北风刮的时候,仿佛根本没有过南方。
原来这也是某种故乡的痕迹,无色无味,到了适定年纪便悄然攀上你的性格面。
这是一种可长线可短收的交际思维,在人生、事业规划上的成本控制意识:如何在稳中小冒险,又在看似“放手一搏”里求人情上的最大赢面(最好黑白灰通吃,不然也要面上皆大欢喜);去到哪,先搞定人事比什么都重要……
故乡靠海,但又是将出未出的近海口,由此养成的性格兼具了海浪的枭,与海湾的避。用在外出社会上,以退为进、进进退退,的确自有一套。我也有意无意运用着,壮大了自己的交际。
出门在外,坐享诸多妙用,故乡在心中的地位再次变得暧昧。大学时的弃如敝履变成了在京时的百可一用,潮汕人身份仿佛某种冷门又抢手的标签,又不自觉在谈吐间与人强调起来。在北京住满三年,目睹防疫从松漏到无孔不入,数字暴政下,我开始回头想念故乡。总是梦见在故乡的海里游泳,蓝天白云,周身细沙与清凉。
啊故乡!是时候回一趟了。我觉得自己要与它和解了,心头喜滋滋。
2
回来后的两个月,暴雨了整整两周,剩下是漫长的酷暑天。
暴雨的时候,屋外是轰隆作响的天崩地裂声,声声裂如斩铁阀,门窗紧闭着从早到晚。人像被凭空泡住哪也去不了,房间全天候灰色,短短的楼下路也长出青苔,取快递时差点摔一跤。(手机里北京仍是艳阳天,高高的太阳、爽朗的汗水,衣服当天洗晾干,夜间有凉风伴。我的朋友们坐在胡同口打游击式地喝酒,一杯又一杯)
暴雨过后,酷夏来了。从早上七点开始,街面便似蒸笼,隔着鞋底袜子都烫脚。暑气灼人,下楼半分钟就觉得头昏昏然。那一阵需要去省城办事,往来于两座城市的高温间,坐高铁则如入冰窖。每天热汗淋漓,食欲更多是喝水的念想。也由此推翻了在高纬度地区坚持几年的“少喝水,高摄入”原则。喝茶喝甜汤成了此地每天的盼头。待到入口生津,出一头汗,才觉得这一天被开启。(北京进入偶然的雨天,夜间相较下仍凉爽。管控稍减,我的朋友们开始更多集聚和串门,胡同口的酒吧也隐蔽地重开张了,尽管倒闭不少。生活在高压的缝隙里苦乐过下去)
天气变幻里,置身于“饮食之乡”,我忽然失去了探店的兴趣。在北京时,稳定产出又实惠好吃的店不算多,往往需要大费周章的行脚探店、一家家探索与排雷。由此萃取的口袋店家,往往可以共享与友人,一起享用很久。
而在故乡,当美食变得澎湃热闹与唾手可得,随便步入哪家小店都像模像样时,我仿佛一个误入华山大会的小白,只余啧啧称道,哑口无言里,吃便是了。还掰扯些什么,作哪个“美食本雅明”态呢!
后面好长时间,我干脆在家吃,吃母亲的清淡家常菜;偶尔点外卖,也都了无失手。太可怕了。
存在感被抹煞,居然怀念起那个笨呼呼、处处雷的昨日餐饮世界。可惜,东北铁锅炖、成都冒菜… 入不了潮汕老饕的法眼,自然也就难出料理的高手与赏味知音了。
但新美食也不是没有。
Covid疫情后,回乡年轻人增多,街面上的料理也丰盛起来:日料、泰国菜、广西粉、汉堡牛排… 在闹市商圈里疯长。即便打着“潮汕味道”的店,也有意兼顾了广府、港味入内,多了烧腊或柠檬茶西多士,争取大满赚。
在家楼下走一圈,琳琅满目风卷残云,确实不一样了。
那些曾经散居在广深的后生崽,如今不少回潮。喜茶、无印良品、%Arabica… 也都成了家楼下和美团上的触手可及。崽崽们清一色短裤潮人帽,精神奕奕摊在野餐椅上,喝咖啡、打牌、滑手机。也有一盅手冲一壶茶的,混搭着自在饮。
晨昏时间,沿街掠过飞驰而过的机车少年,oversized超大号衬衣,夹着滑板,嘴钉耳环嚣张着,在乡音和普通话的间隙里互相嘻闹。这样的雅痞气质,朋友说“仿佛伦敦”。
文娱活动也因此又老又新。我家住市中心,七八月暑假间,每天进出常要淌过人潮。有次回家,沿路两个大商场都在搭台唱秀(就家边上便挤了三个大商圈),一边是本土年轻人在自顾自K歌,一首《浮夸》迫着所有路人耳朵听;一边是周末摆摊市集,台上动情唱着林俊杰,台下是拖手逛摊的情侣,奶茶味、汗味… 等走回小区,门口的保安又斜歪着在听潮剧。老戏曲咿咿呀呀,在夜色里咒唱着富贵功名。新旧无缝交替间。
小时在故乡,吃过的外地菜屈指可数。只记得一家叫“毛家湾”的不辣湘菜,一家很甜润口味的“北国饭店”,以及一家颇斯文清口的“泰越精厨”。外来菜想进入这里,首先要自觉适应同化,清淡一点,汤水一些。如果能被本地老饕接纳,被当作“自己人”,则从此名正言顺。当然,在外地务工较密集处,也还是能瞥见不少酸菜鱼、麻辣烫小馆子,自得其乐地开着。
那些专程旅游的食客,则爱略过专门规划的美食街,一门心思往发旧的老城区走,那里有更多的海产鱼鲜、现宰牛肉店。进门点菜,遭遇乡音浓重沟通困难的老板,又加倍佐证了“本土滋味”的心理预期,于是劣势变亮点,更多客人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回乡这一段时间,我专心致志,一心干饭。散步在街上,只觉得满街厉害而不自知的美味高手。多么迷人的气质。
3
若天气过分燥热,白天便不常下楼,在家站桩,画画,听古典乐。一个是运动,另外两个是艺术练功,保证身心的新陈平衡。
站桩从去年习得起,俨然成为习惯。有时站大马路红灯处,也会不自觉把步法挪正,“蹬”气感上来了。得以凝视周遭万物,一口心思沉下来。感觉灵感更充沛了。
画画则是去年不坐班后,渐逼自己养成的“基本功”。当时夏天寄居在杭州朋友家,天气炎热寸步难行,我每天在屋里,站在衣柜前当书桌,大汗淋漓画起来。(当时接了一些设计活,试了很多稿。后来钱拿到了,产品没做出来。)
回北京后就把这习惯固定下来。每天早起,遛弯完画画。灵感的先放一边,怎么都涂上几笔。
这也跟画画思路转变有关。
以前觉得画画是夸张的宣泄和大声公,常常高产量画完一本,急促地表达和传播。我要被看到,要证明自己的野路子和牛逼,越是不被理解,越是要干他娘的。笔下的线条也愈发求奇求险,梦魇一样变化形态。
当时体寒,几次感冒不痊愈后就染上心悸。幽灵一般,遇到冷的地方就如影随形。去医院查不出所以然,自己便乱开药,板蓝根、黄连、银翘… 寒上加寒。过两天心悸连本带利,闹得更慌了。
记得最严厉一次是在秋天。当时一个人在挪威玩,周末两天于峡湾山谷里度过后,我一大早去爬山。沿着路牌、绿黄叶踟蹰登顶,刚气喘吁吁地举目秋色,“老朋友”毫无征兆找上。站在异乡恍如世界尽头的山顶上,一个人,心慌得难受,就怕死在这了。揉心口歇了一会才症状消退,惶惶然紧下山,逃离生死现场。本来安静祥和的秋日山景,也只留下压抑惨淡的灰色印象。才觉察健康的弥足宝贵。
随着来到北京,生活趋于规律,对于才华有了不一样的理解:以前觉得它像一池有限的池水,年月碾过,最后终会枯竭。因此倾向西方的酒神文化——趁年轻、狂热,把最华彩的章句像花火一样逼射出来,能用多少用多少。耗尽了就回归面目可憎的平凡,该干嘛干嘛去。此乃当时的想法。
但现在觉得非也:谁说才华有限,何苦把灵气当一次性电池,狠狠用完就丢掉?它如果是天池,雨雪自会接济,只要休养得宜,便能上下蒸腾,水循环般源源不断。
基于这样的体会,我从拼了命的损耗型输出,逐步慢下来,花更多时间在养生、运动上。度过了从虚火到虚弱,再一点点转强健的体能转换,那几个月饿了才吃,困了就睡,社交能减则减,压根不想创作的事。几个月后再画,确实平静地更牛逼了。
画画成为我的写日记(以前可能是在细雨中呼喊),开心跟不爽都能涂上几笔。也淡化了对产量的执着,有空就多表达,没话讲就停更。同时也更明确“练笔”和“作品”的分别,存了一大撂的草稿在。
画中的赤身男女、无尽交合变少了,僧人道士、小动物、外星人增多。前几年读的《庄子》、科幻小说,此刻慢慢酿入味。
在不坐班之后,我意识到每天给自己“上发条”的必要性。也体会到,除了灵气外,努力的必要性。两相结合,便规律地作画输出起来,从凉爽北京到炎热故乡。
听古典乐则是我乐迷兴趣的纵深尝试。
比起其他艺术门类,音乐才是真爱。之前对古典乐似懂非懂,找不到一个持续阅听的切入点。后来在音频节目上找见焦元溥开讲的古典乐史课,从教堂音乐讲起,沿着文艺复兴、巴洛克,结束于20世纪尾声的无调性、实验领域,每节课会开出详实的唱片片单。
我于是一边听讲着,一边抓专辑聆听。暂时放下主观评断,每位作曲家至少听上三五张,顺着脉络听下来。
就这么从去年至今。回到故乡集中听了马勒的九部交响,就着画了系列的藏传佛图。又开始听法国印象派诸位, Satie、Debussy、Ravel… 刚好由夏入秋,介于新生活前的晦明变化里,听得既多愁又期待。
以上,便是我无业后所养成的“日常三学”:站,画,乐。藉此坐标漫长、亟待打发的每一天,往回看又有沉甸甸的收获感。
此外的空余时间,我大量出门走动、交朋友(新朋友旧朋友,聚多了都是好朋友)。希望多聚拢一些气味相投的人,大家养好自己的状态,说不定未来哪天就一起搞出点好玩的创意来。多好。
4
但随着回到故乡,原本的对外交流也转回了家庭内部生活。
居家,特别是与父母住在一起,是喜乐而矛盾交织的。喜乐在于随着年龄增大,彼此终于有较大的包容心互相聊聊天,以往的猫抓耗子、爹妈屁孩模式被淡化。
矛盾则因为毕竟两代人,关心一过度,就容易互相拿自己的尺子量对方,从而引发争执。
比如刚回家,就面临我与父亲关于工作状态的理念冲突。
作为在当地小有口碑的建筑师,家父的人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,花一百二十分的热情献给所投身的领域。有时在家吃饭,他都会一边拿筷子在桌上划圈圈神游,想着房子的造型、结构,我妈一声呼喝,又被拉回饭桌。
但我对工作的理解比较粗线条:它具体是什么?需要挣取怎样的名利体量?目前均不在我的热衷范围。
我更在意是生命的状态——十年后我会更忙还是更闲?如何能最高效地把活干完,剩下时间开心摸鱼?我一点也不想拿自己的灵气去“用”(一用就被收割砍伐了),如果条件允许,何苦矫正骨子里的懒洋洋?
我只想做一个博学而无用的本雅明,垮垮地出没于各种饭馆、教堂里,跟大自然尽可能同频地该吃吃、该睡睡。人类脑瓜子太精确,我想跟草草木木狗狗猫猫做朋友。
那种中学时争分夺秒的刷卷日常,努力拔尖却忽视意义感的学习模式,我早已祛魅。看着昔日同学一个个选择更高更猛更强的拼搏人生,我毫无波澜。你们上阵去吧,快把我落下。因此去年底我在右手纹了两个字:无用。
故乡的小伙伴见到,都摇头不止,觉得我是在大城市受了失意打击、伤仲永了。我嘿嘿笑着附和之。
“对对对,拢总无用呐。事业,人生,追女仔,一无所得。还得多上心跟你们取经… ” 心中老虎发出不屑而柔媚的尖啸,甩了甩绒毛尾巴,往鲜花明媚的山谷去了。
才不跟你们玩呢,爱谁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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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近白露,晚上终于也转凉。需要薄薄一层被子盖着睡了。
我趁机把晨跑挪到下午时段。这样出汗完饥肠辘辘,晚上吃饭有劲。而且下午出门,身体比早上更通透、容易伸展。通常选在家对面的人民广场上跑,1500米内,累了就回来。
回家好几次听见母亲在听同一档节目。都是中医里面聊运动的。大义是比起西式运动的跑步、游泳、健身,中式运动诸如打坐、站桩更加畜养气血。颇有一贬一褒之意。
而且一回家,母亲就会幽幽来一句:“下午的尾气吸得可香了吧。”然后转身进厨房。继续留着声响奇大的中医节目。言下之意是不太赞同我的运动方式。
又比如我打算出门旅游,母亲可能不情愿,但又不明讲,便总若无其事走过来,播放手机里的“最新疫情”“新增xx风险区”短视频。似乎在有意无意提醒我,还是搁家待着好。
在家吃饭也是。作为执掌三餐的主妇,我妈显然是下了功夫琢磨每天的荤素搭配。光每日两道炖汤,就看得出用料复杂。但我多年在外,饮食作息也已经自成一套,有时候实在吃撑了,或想出外尝尝鲜(作为美食乡的潮汕,不愁没有好饭馆),总要经历一番明明暗暗的抗争——跟母亲说了吧,她嘴上不语,隔天又托父亲来传话、表示内心怨气不爽;待要正面发问,她又闪到一边,“没什么,你尽管外吃去。”搞得我进退两尴尬,常伫在原地哭笑不得。
我继承了母亲的性格,也是多思敏感的体质。当下一琢磨,颇能猜出她的用意。但我不想被类似性格罩住,尽可能努力修炼得更开阔、敞亮一点。于是面对母亲的曲折表达特别头疼。
形成母亲这样性格是多方面的原因:
一个是她的原生环境,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家庭。他们都是客家人,外公的父亲曾是梅州的大户人家,土改一爆发,被贴上“大地主大资本家”标签,于是家道中落、子孙四散。我外公一下子由富骤穷,吞忍着读完中学,好不容易争取到去广州的医学院读书的机会(选择中医专业的原因是多一年学习/包吃住),后面当了大夫,才慢慢回到平稳的生活里。但也因此养成了“凡事低调”的个性。
我妈出生在客家丰县,6岁才搬来潮汕住,也经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身份转换。当时潮汕人以主人自居,爱欺负不善讲本地话的外来族群,其中包括“客佬”。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,低调不爱出头、察言观色求认同… 成为了母亲个性中很大一部分。
另一方面,作为老派人的外公,也带来了呆板、单一的家庭恋爱观。根据母亲的描述,由于自小生得好看,追求者很多,但她从来都是“纯洁如纸、懵懂不察”,只与几个同性好友一起成长。母亲对感情世界抱有强烈的纯净观、忠贞感,并对类似出轨、离婚、多元相爱… 在很长时间表示鄙薄难忍(近年较通达很多)。这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她对世界多样性的认识。
婚后,在我爸的坚持下,父母承袭了传统的“男外女内”模式,父亲进入市设计院打拼,母亲则有大段时间与婆婆/我的奶奶共处。抱着某种单纯,我妈将对父母的孝顺转移到对我爷爷奶奶的无微不至上,认为有福同享、有难分忧,且理所应当;但我奶奶却是个精明人,利用、强化了这一点,于是形成“强婆婆弱媳妇”的惯性局面,一过好多年…
这里不得不岔开,先简述一下我奶奶家族。我奶奶可能是我的家族基因里,唯一的正港潮汕人(我的爷爷一支来源于浙江余杭,外公外婆则都是客家族裔)。她祖籍澄海东里,家里世有薄田,也算某类“小富商,小地主”。在清末民初,她的爸爸、我的外曾祖父,移民到南洋去做生意,并渐渐留在当地。我奶奶作为女眷没有一起过去。但靠着从南洋源源不断寄回的金银批条,我奶奶还是过着颇优渥的日子。
作为商人之女,我的奶奶继承了某种精明、算计的个性。晓得见不同人说不同话,该利用利用,该打压打压。对于想争取的,则当仁不让、寸土寸金。
在家庭关系里,我奶奶一直是强势的一方,操办主导着全家。大到我爷爷的工作调动,从外省回省内,从县里到市区… 都是她当时走动解决的。老人家身体也强健,直到八十多岁的前几年,还常与我爷爷下楼去游泳,双目炯炯精力充沛。有时候下楼梯,隔着两扇门也能听见她的说话声。
但对于“祖宗宝训”,也就是男耕女织、相夫教子这一套,我奶奶又认为天经地义,以此要求自己,并规训儿媳妇。
在婆媳矛盾里,我爸曾有过漫长的一段“不作为”阶段。面对两个女人的争执,他沉默无言,常常逼退到一边,或劝母亲“忍忍就好”。我妈成为了那个好捏的“软柿子”,而我奶奶也因此更被纵容、认为一切理所应当。
于是从我妈结婚进夫家门的那一刻起,属于她少女时代的、琼瑶书本里那种梦幻时光,就一去不返了。
迎接而来的,是狂风骤雨般婆婆的训练:如何看脸色该干嘛干嘛、如何安心待在家给丈夫儿子做饭,又如何尽职地给老人家养老… 巨细靡遗,言传身教,让家庭身份里的“好儿媳/妻子/母亲”无边漫上来,吃掉作为人的主体性。
至于户口本上的一家之主,我的爷爷,曾也在人大读书、60年代工作于北京东交民巷,回乡后做过职校的校长,后面又在房地产公司做财务、一边炒股票和基金。却在退休的晚年,因为一两次不记事,被我奶奶定义为“痴呆预备役”,以怕他走丢为名,不准其下楼,做一个安享晚年的乖宝宝。
于是我爷爷顺势而为,每天睡大觉,起床吃饭、看一会电视,回房继续睡觉。几年下来,被圈养成了面色红润的胖子;而我奶奶驼背渐深,仍坚持一个人完成所有家务。
“你别动,回去看你的电视!”屋里常传出类似的指令,与我奶奶的咳嗽声。
奶奶日渐佝偻下去,却神色不减地爱指挥全家人。随着我妈主体意识苏醒,不再答应她“照顾至死”的孝顺绑架,耳聋的奶奶便大声咒骂她。我的沉默老爹终于听见了,二十多年后站到了妻子这一边,不再事事顺服老母亲。
我这几年也常被问这问那,收入、结婚、几时回故乡… 被问久也烦,变不太勤快过去。心里多少有些亏欠,而又吐吐舌头。
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,母亲养成了讨好型人格、迂回表态的模式,总是小心翼翼发言,怕受到谁谁的坏脸色。同时又变成永远忙不完的“照顾者”角色,永远有忙不停的家务,而对自己较少关心。当我回家久了,也会体察到母亲那灼人的默默关心。
前几天母亲感冒了,刚休养没多久,第三天她又自动弹起来,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开冷气直冒的冰箱门,履行一日三餐的煮饭“义务”。
我试图劝说她:“能不能每天少一餐的工作,楼下那么多好吃的。”
她断然否决:“你爸吃不惯的,还是家里干净。”
在家里一住久,我便又心疼又生气这样的老妈。思转了半天,又很难给母亲提什么建设性意见。(换朋友圈,大改生活节奏… 这些都过于理想化,在故乡实现困难。)曾有一次聊到夫妻间的独立,不记得谁谈起了离婚这个选项,母亲立刻说:“钱我是一分不要分的,只想清清白白出门。”惹得我哭笑不得。(这样“清白”的个性,又怎能当真独立自洽、不倚靠着在社会上过下去呢?)
过分漫长的主妇生活,把母亲可期独立的本钱剥夺了十之八九。剩下的自我探寻的机会,只能通过细碎的颠覆(书本、讲座、短视频),与我父亲共同转换观念,一点点扳回来。好在这几年母亲也学习着在站桩,听一些个体独立的音频节目。希望这样漫长的“双修”,能将她带向更广阔自在的人生吧。
我的老妈哟。
6
那作为母亲伴侣的父亲,又是怎样的身份、角色呢?
如果说我妈代表了某种敏感、心细、以身边人为生命动力的照顾型人类,身为建筑师的我爸就正好相反,他粗放、直给,只关注自身创造力的准确投放,其余的人情琐细、察言观色,他充耳不闻雁过无痕。
曾有次饭后他说,感觉入行这么些年,居然都没遇见一个想害他的坏人。我妈在边上冷笑,说你埋头图纸里当然不知道了,现场给他掰手指举了12345个谁谁谁。我爸挠挠头恍然似悟,一边喃喃“是哦居然会这样”。我估计他还是不介怀。
父母两人都是双子座,有那种“说走就走”的即兴本色。小时候经常一觉醒来,已经被爸妈抱上车后座,行走在出远门的高速路上了。(金牛座的我一脸懵,感觉一天的规划被严重打乱,烦闷不已。)
母亲的星盘里,太阳、上升与月亮均是双子,multitasking master。近年回家,常见到她一边炒菜一边听中医讲课然后一边与别的亲戚唠家常,三频切换自如。聊天时更是,第一句问我下一步打算,第二句担心晾衣服,第三句扯到蒋勋谈塞尚,末了又问起我在台湾时蔡英文是不是已经很坏。土象星座的我置身于高频切换的对话场,眼冒金星,无从接口。但母亲和父亲就聊得密切,两只双子在各话题间行跃自如。
母亲做饭时从没食谱,都是凭感觉增减材料,或两道作一道,或自己创一味。遇到闲置的家居物件,也能即兴摆个盘。
父亲则是双子里的均衡者。他上升星座是处女,形成某种又即兴又龟毛的个性。
在父亲手下的项目,口碑极好,团队也进步很多;但想捞偏门搞油水,做梦去吧。后来父亲与人合伙开公司,便牢牢负责主设计这块,不再兼顾市场、公关这块,松一大口气。
父亲虽然纯理工出身,但对于日常物件的构图,常常能化繁为简,创造某种静物的设计感。
母亲早年爱阅读,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《飘》《红楼梦》当消闲书滋滋读,代入感极强,看完拉着父亲复述。老父亲点点头,假装也就看过了。这几年母亲阅读兴致减弱,除了养生类书籍,似乎更爱刷短视频。每天二老坐在椅子上被逗得咯咯笑。
我曾鼓励母亲建一个ins或小红书账号,把日常煮饭、家居摆盘的照片有一搭没一搭分享,但母亲“凡事低调”的家族基因冒出来,摇头连连,说这种抛头露脸的献丑事,还是留给你们父子俩吧。(但我明显记得母亲说过小时爱跳舞,还曾被省队相中,邀请去学体操。但由于外公不允,觉得女孩子家别太折腾,此事也就草草作罢。母亲的喜好日趋静态化。)
对比起母亲的先是忍辱负重,慢慢找回自我,父亲是方向不变、日益充实成长的人生:从只晓得爱党爱爹娘的好儿子,慢慢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设计师/艺术家,中年开始读佛学类的心灵启发书,又放下理科生的固执。除了腰间盘突出,人生运势颇顺。
在创造的世界里,父母本都是一类人。但由于性别分工的歧视,父亲成为小有成就的建筑师,走在马路上隔几条街就有他的作品;母亲则深居简出,放任灵光像每日的洗菜水一样,哗啦啦流逝。
要说性别在这个国度和社会真的平等,真是鬼扯淡。
哦忘了说,曾有很长时间,我嫉妒过家父的才能。总觉得他灵感无限,这辈子怎么都追不上。也因而在填高考志愿时,选了电影这条他所不熟悉的轨迹,试图跟他保持距离。哪知兜兜转转,现在我又做回设计类工作。
从陌生的坑跳回父亲的老战壕,不禁感慨有些事情是继承的躲不掉的。
我想以后回走在故乡街面,看到左一栋右一栋父亲设计的楼房,那会即使他不在了,也是某种能量的连结与心安吧。我多少是幸运的。
7
关于故乡,可絮叨的还有很多。仿佛一件穿旧了的外套,左一个补丁右一道水渍,都能牵引出某些回忆来。
而回忆伴随印象,时常前后矛盾着互不自洽。今天欢喜明天忧,起笔时满腔火气,待到要收尾又有些眷不舍。该骂的成了亲爱的,或是宝贝已成白眼狼。正如在故乡的心情,总是变幻着,爱又难全爱,恨也恨不起来。
我的精彩与损耗都来自故乡。以后再怎么栖居北地,穿着羽绒服每天吃奶酪,遇到大海和阳光也还是会激动,对于潮湿天的记忆也鲜活依旧。生命中的先来后到,与陪伴长短无关,土就土吧精就精吧,必须认这笔糊涂账。
但写作本文的发心,也在于尽我所能,在糊涂账里作挑拣,人为捋出一些爱/恨——到底我试图远离和放心接纳的,分别是故乡的哪些地方?它们会不会本同根生,在不同时刻幻化出各自的面貌,或狰狞或亲善?
我试图远离的,应该是故乡过于密切的“人情味”。在这里,人口流动性不大,更多的是祖祖辈辈传续下来的关系,延绵至今,在街面上遇见的每个人,都能通过张三李四转一圈,认出个情分联系。发展到工作上,就是办事爱攀人情,并漠视契约规则。
比如改革开放时,作为经济特区之一的汕头,并没有藉此发展实业,而是拿着中央给的税收优惠劵,转手卖掉,空手赚一笔,项目消失无踪。这导致潮汕在短时间的暴富之后,慢慢被深圳、厦门甩在了后面。(但潮汕人都不穷,口袋倒也藉此丰润起来)
又像在广州的医院,由于去看病的潮汕人过多,每个人都塞红包给大夫,导致省城的医院普遍存着必收红包的陋习(故乡的反而被严令改了)。这也是“万事皆灰”潜规则意识过盛,引发的不必要心理焦虑。
在故乡,坐在哪都能听见,“那就拜托xxx办这件事啦”“辛苦你了,果然熟人好解决问题”…
前一阵和中学老师聚餐,席间有另一人也在。老师说起最近想进事业编制的苦恼,另一人忽然手指向我,“这不有现成的关系嘛,子易家里亲戚在教育局…” 我一愣,几乎想不起那位遥远的亲戚面庞,已经被其余人把事情“定下来”了。
老师诚恳地转向我:“就拜托你了,子易。”我稀里糊涂答应下来,回家找父母聊过、获得首肯,又稀里糊涂跟亲戚讲了这件事。果然第三天就办妥了。
而当时我的疑惑是:求人办事这件事,不应该是得先询问我那个当事人亲戚吗?我又怎么能现场自作主张,替对方把话答应下来? 但从事情前后的发展看,显然是自己多虑了。(原来关系可以这么鞭长可及无远弗届!)
同样的,因为关系太密切,人与人之间便爱互相干预。小到家中,大到街坊、单位、菜市场,大家都在聊着别人事。xxx又怎样啦,xxx最后还是回乡了,xx的儿子是不是还没结婚、可以考虑下xxx的女儿…
同一个话题、不同语气,自无数的嘴巴里开开合合,上下翻飞。
某次在街面散步,有三个中年老哥在前面。三人显然多年好基友,有一搭没一搭闲谈。有一个刚剪了头发,别人问他“怎么不试试长发,感觉挺符合你脸型”,他摆摆手,说这怎么可以。
“长发这种,也只适合那种艺术家搞。我们留了可古怪了。”
我听了在脑中瞬间有了那艺术家的画像:长发、颓废,一袭烟味牛仔裤,说一些别人似懂非懂的话,要么很赚要么贼穷。连泡功夫茶的手势也应该与别人不一样。总之得怪里怪气,咋咋呼呼,但尽可能混有钱一些(多少能抵消一星半点故乡对异质人口的排斥),不然指定被看不起。想来不禁莞尔。
我在家时,常和楼下的表弟出去透透气。每次去喝咖啡,或者吃了外食,都会成为一个全家直播的信息,连点的是美式还是拿铁都一清二楚。尽管没什么恶意,但还是觉得膈应,屁大点事。
综上便是我烦闷故乡的地方——人与人的过分紧密,导致个体独立被淡化,变得可有可无(最好是全盘没有)。价值观也因此趋于保守、单一:想在故乡逍遥自在?先结婚生个娃、逮个体面工作,同时(演也要演出)孝顺父母吧。
功夫茶具变成了某种施咒的法宝,维系、绑住一代代人。靠海的潮汕人竟如此传统。
那有什么是我从故乡收获的“宝”呢?
可能也是因为靠海,所养成的变通意识吧。
由于靠海吃饭,海主阴晴不定,于是得时常见招拆招、借力使力,拧不过狂风巨浪,便要柔柔顺着它,且装死漂一阵、过后讨开心。等风浪过后,往往也总有意想不到的鱼虾蟹收获,也就因而养成了“好牌坏牌都好好打”,困里求荣通的思路(说不定下一局,咱大满贯呢)
这样的客气赌徒思路,颇与《鹿鼎记》中韦小宝“一本万利”相似。只要成本可控,不怕把牌搅大。假如最后真难收场,反正天高皇帝远,去他娘的,老子一走了之。
当我接设计项目时,从不会纠结“艺术上怎么怎么坚持”,多先揣摩合作方的喜好,钱索到位了,想怎么搞都行。同样的在画画里,我也没有太多“非要怎样”,纸张多大就画满多大,颜料提早用完就趁势收笔(对外名曰留白)。本子画满,不浪费都行。
得亏这样的变通,多少弥补了我个性上固执、爱纠结的一面(骨子里的自以为是也因此时常自洽之)。越发觉得关系走长不走短,如何淡淡然维护经营,比一开场就先声夺人更牢靠。
世界是颠簸的常自变动的,我要集思广益八仙过海,可不想孤家寡人自求清白。(我不也是编织关系的那些人?)
写到这里,已经吃故乡的嘴软,很难再下狠手批判了。
也许故乡就是这汪可大可小的海吧,往小了看是龙湖、濠江两个辖区之间的一泽内海,来回游都是老相识;也可以是往东延续抵达的出海口,举目海天辽阔,汇入茫茫太平洋。端的看你怎么取用,想泡澡还是大海航。
我希望是这样一类潮汕人:“立足世界,放眼潮汕”。
带着故乡浓烈的烙印,辗转四方,见闻广博又自认势利眼。努力挖各处的商机,拢一拢转一转,认识更多有趣的人。觉得受困了,找个事由溜之大吉。“聚散千家财,处处杯中酒”,李白不也是家里做生意的嘛。
等再过些年,住回去也挺好的。届时思考渐少而吃喝懒散,我融进故乡的体味里,镶金带银,心宽体胖。
(2022.8-9 月,汕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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